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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6章 雲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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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,和春接到顧尚源小朋友的電話,他哭哭啼啼地帶來一個消息,小來……哦不,是老來,在院子裏壽終正寢了。享年十四歲。

它的一生,健康快樂,幾乎沒有生過大病,最多是天氣太熱中了暑,懨懨兩天,平時基本每天活蹦亂跳,與鵝同樂,活得比一般的狗都長。但,它還是到了這一天。

和春有點發楞。

小來被領回家的初衷,是他和曲景明看到了陳老太跟老鵝兩個冷清的暮年,想著註入一股新鮮的年輕血液來給活躍活躍氛圍。結果,先走掉的反而是這股年輕的血液。他現在想起初三暑假出分的那天,下了雨,他和曲景明把這條脾氣暴躁的小柴犬領回家的情景,便忍不住由衷感慨,生命終有時。

他給曲景明打了個電話,通報這個消息,問晚上去不去和容家吃飯。曲景明聽說是小來沒了,答應得很爽快。晚上他下班比和春早,自己買了點東西先去了,等和春也到,就見曲景明、顧尚源、陳老太、和容、顧劍鋒,除了周阿姨大概在做飯之外,全都齊了,圍在院子裏。

他走過去:“幹嘛呢?”

顧尚源扭過頭,眼睛紅紅的,癟癟嘴:“老鵝好像也差不多了。”

對老鵝,和春還是比較有感情的,立刻也圍上去。眾人的中心,是仍舊維持平時休息臥姿的小來。它看起來就像是有點老、有點累,睡著了,和春還疑心地細細看了一會兒,確定沒有感受到它絲毫呼吸起伏,才暗自一嘆,它是真的去了。

老鵝就呆在小來身邊,是真一副難受的病態,脖子沒有往自己的翅膀裏躲,只是耷拉在小來身上。狗大、鵝小,一生、一死,相依相靠,是一幅很令人鼻酸眼眶脹的畫面。

一時間,大家都看著它們,靜靜的,沒有人說話。

黃昏來臨,這天天氣好,滿天都是好看的雲霞,色彩華麗,染遍天際。老鵝哼哼唧唧了幾聲,沒有串成一聲曾經囂張的“嘎”。它難受地擡了兩次脖子,兩粒豆子似的眼睛茫茫然地看了看周圍,然後像是很失望似的,垂了垂脖子,用長喙啄了啄小來的耳朵,小來自然毫無反饋。它大概也覺得很無趣,費勁地低鳴一聲,那聲音不是清晰的“嘎”,也不是先前不成樣子的聲響,而是一種大家沒有聽過的調子,像是某種鳥鳴,幽哀淒楚。

鳴罷,它將脖子收回自己的翅膀裏,誰也看不到它那兩粒眼睛了,不知道是睜著還是閉著;但大家都能感受到它的痛苦,明白它確實是快要到時候了。

“算了,別看了,回去吧,讓它安靜一會兒。”和容站起來,對大家說。

眾人讚同。顧尚源少年人,感情豐富,依依不舍的,讓和春拉了一把才起來。曲景明伸手很輕地撫摸了一下老鵝的背,現在,任是誰都會對老鵝輕手輕腳,生怕一碰就把它這條老命送掉。曲景明也只是保持剛剛有接觸的幅度。末了,起身跟和春他們一起往屋裏走。

和容則推著陳老太的輪椅,陳老太突然說了句話:“我不走。”

她現在犯不犯癡呆,區別很清楚,從說話語氣就能判斷出來。這句話明顯是清醒的,連曲景明這個自打回來以後,還沒有見過她清醒的人,都聽出來了。他心裏不由得一驚,停住腳步,回頭看她。

只見她低著頭,用腳碰了碰老鵝,說:“它陪了我一輩子,我也陪陪它。”

和容和顧劍鋒對視一眼,就由她去了。曲景明也給和春遞了個眼神,和春一迎上就懂了他的意思,對他回了個笑,這個笑裏既包含了“你隨意”,又包含了點“小心應付”的警告,前者為老鵝,後者為老太。

於是,只剩下曲景明和陳老太還呆在老鵝身邊。

陳老太既然清醒了,曲景明站在這裏,她自然清清楚楚知道這是誰。但她仍然只是低著頭,視線落在老鵝和小來身上,雙手放在膝蓋上,交叉握在一起。她幾乎一動不動,只有呼吸是動態的。

曲景明做醫生久了,對呼吸很是敏感敢,很快他就發現,陳老太的呼吸跟老鵝身體隨呼吸起伏的節奏一樣。但人和鵝的節奏本身就是不同的,所以這樣的頻率體現在人類身上,就有些急促了。

曲景明有些憂心地喊了一聲:“大媽。”

陳老太擡起頭,看他一眼,應了聲“嗯”,呼吸節奏跟著調整回來了,可能是剛才急了,回過來的時候她輕輕嗆了一下,曲景明搭手給她拍了拍背。陳老太順好了氣,示意不用他忙了,嘴裏仍舊不說別的話。

他們就這樣沈默著,一起守到了老鵝沒有呼吸起伏。彼時,天已經黑了。

曲景明試著問她:“回去嗎?”

她點點頭,曲景明才推她回屋裏。

周阿姨已經做好飯,見她進來了,忙把她那獨一份的端過來,她搖了搖手,說遲些再吃,想睡一會兒,周阿姨趕緊又照顧她睡下。

那邊,顧劍鋒招呼大家過去吃晚飯,他親自在飯桌邊上給每只碗分筷子,很是悠然自得。這兩年年紀大了些,他當年腿傷的後遺癥有點多,基本已經不開車了,平時也時不常會疼,搞得他不得不常常為了這雙腿休假,一休息,就活得像個老年人,在院子裏種花和去仿州母親河釣魚,是他的最大愛好。

擺完了碗筷,乖乖上桌的卻只有曲景明跟和容,顧大爺就不樂意了,一拍桌子,沖客廳高聲吼道:“和春,你怎麽還在看電視,跟顧尚源似的,你們快洗個手過來!”

客廳裏的一大一小都嚇了一跳,動作整齊地望過去,一起幹巴巴地應了一聲:“哦。”

那姿態,那表情,那反應,可真是對照著長的。屋裏因為這對活寶莫名生出了一股滑稽的歡樂氣氛,把先前的低沈和壓抑掃走了七八分,一頓飯吃得像是尋常團圓飯那樣,誰也沒怎麽談小來和老鵝,只是說些家常話。

晚上九點,和春送曲景明回醫院的附屬小區。

那天曲景明提出回來住之後,還是被和春以修繕破房子為名,扣留了一個禮拜。至於這既老舊又剛剛經歷了火宅的破房子,他也確實找人來修整了一番,主要是排除用火用電隱患,順便把墻壁什麽的刷了一遍,如今從裏面看,那小小一居室跟新的一樣。

每每進了門,和春就要指指這裏,看看那裏,嘴裏表揚著自己的成果,目的十分單純直接,就是“要獎勵”。他現在有點食髓知味、欲罷不能,扣了曲景明一個禮拜再扣不住之後,就經常黏過來,沒完沒了要上床。

為此,他把這破房子原來配的床都換了。

曲景明今天其實約了齊主任談問題的,但因為小來的事情,他取消了。依老太太的脾氣,當然很不爽,掛電話前撂了句“我也是快死的人了,還不懂得珍惜時間”,語氣可重了。曲景明想著,應該上門道個歉。

他推開三句話過後就湊上來的和春,說:“等會兒,我去對門看看。”

和春抱著他的手臂:“我也去。”

曲景明上下看看他:“就這麽去?”

和春:“就這麽去,不可以嗎?”

一看就是鬧。曲景明笑了笑,拍開他的爪子:“別鬧,正經點。”

說完,理了理不太整齊的衣服,換了雙鞋,就開門去對面了。和春才沒有他這麽麻煩,屁顛屁顛穿著拖鞋跟上。曲景明敲了門,兩個人等了好半晌,老太太也沒來開。

和春記得這老太太身體不好,悄聲問:“不會有什麽麻煩吧?”

曲景明也驚疑,又敲了一次門。這回,裏面傳來一陣東西摔地的聲音,兩人聽了,都是心頭一緊,以為老太太果真身體出問題了,行動不便。他們對視一眼,曲景明又一面拍門一面問:“老主任,老主任,您怎麽樣了?”

沒人回答他,倒是聽到一個中年男人無奈的聲音:“媽!”

接著是老太太氣急敗壞的怒吼:“別叫我媽,我沒你這樣的兒子,滾出去!”

“原來是家庭紛爭……”和春小聲說,拉拉曲景明,“我們先回去吧,你今晚也別跟老太太請罪了,她心情一聽就很差,等會兒罵你個狗血淋頭。”

對此,曲景明倒是深有同感,讚同地跟和春轉身要走。老太太的門突然從裏打開了,準確地說,是一個大型物件從裏面滾出來了,該大型物件大概是被某大型沖力推出來的,十分失衡,整個撞上了和春。

和春一回頭,發現背後撞上來的竟是個活生生的人。

“不好意思,對不住,你沒事兒吧。”此人一面捂著額頭,一面擡起臉來,嘴裏本來忙不疊地道歉,卻在看到和春正臉的一霎那,仿佛被施了定身術,除眼神變化外,整個人都僵住了。

老太太雙手叉腰站在門口:“你走,不要再過來煩我,我不需要你盡孝,等我死了你也別來收屍!”擡眼看到曲景明,喘了口大氣,招呼道,“小曲回來了,你的狗埋了嗎?”

曲景明:“……還沒有。”

老太太很吃驚:“你去了那麽久,不埋它,那是去幹嘛了?”

這話問得氣勢洶洶的,感覺下一秒就要罵人了,曲景明也有點招架不上,只好乖巧地笑笑,沒答話。

這時,旁邊那位中年男子的定身術終於像是被解除了,他不再肢體僵硬了,卻鬧出點半身不遂,往後退了很不協調的一大步,一腳踩在了樓梯邊緣,身體朝後一仰,要不是手上及時抓住樓梯扶手,就要繼續往樓下滾了。

對於自己兒子這見了鬼似的反應,老太太第一反應是厭煩,翻了個大大的白眼,接著就心生巨大疑慮。剛剛她還怒斥他趕緊滾,此刻卻眼疾手快地扣住他手腕,視線紮過去:“你怎麽了?”

“我……媽,我,我走了。”他吞吞吐吐,臉色非常難看,眼神慌亂,雖然極力掩飾自己不敢看和春的事實,但卻暴露得更明顯。至少她媽一目了然。老太太轉頭去看和春,頓時,也露出幾分被嚇住的驚慌。

場面有那麽點詭異。

老太太扣著兒子的手松了一點勁,神情糾結片刻,望著和春,選擇開口:“你……你父親是不是叫和永聯?”

聞言,和春和曲景明都吃了一驚,和春下意識皺緊眉頭:“你們認識我爸?”

“那就是了。”老太太松開中年男人,不耐煩地擺擺手,“你先回去吧,但我警告你,別想什麽幺蛾子,我這兩天會找你,要是我找不到你,下一個去找你的就不是我了。”

語氣十分嚴厲,但與先前那種帶著脾氣的兇惡全然不同,中年男人動了動唇,終究沒說出什麽來,低下頭,一轉身,往樓下鉆去,幾個臺階之後,腳步聲就亂了,聽著像逃一般。

老太太打發了兒子,長長嘆了口氣,轉頭看著和春,緩了緩臉色,和聲道:“你是和永聯的兒子,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說……”話到這裏,又像想起什麽似的,轉而問曲景明,“那你,是和永聯的誰?”

曲景明還真不好說自己是這位老先生的誰,他跟和春對視了一眼,含糊地回答:“是親戚。”

老太太擡手扶著門,露出那種歷經滄桑的人特有的“這就是命”的笑容:“緣分……都是緣分。今天晚了,我也折騰好一出了,怕一下子說不完事情。你什麽時候有空,我再給你講。”

後一句話是對和春說的,和春一頭霧水,被她的態度搞得忐忑不安:“明天,後天……我過來這邊的時候,都有空。”

“那好,明天吧。”老太太說完,深吸一口氣,揮揮手,就關了門,把兩個摸不著頭腦的年輕人丟在門外。

事實上,也不完全是摸不著頭腦。世間許多事情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,其呈現的狀態、面貌,都是追溯真相的線索。每個人對自己的生活軌跡、脈絡都有所把握,所以人們會有直覺這種東西,它是先於詳細思考、僅憑腦中萬千信息瞬間做出的判斷。幾乎是同時,他們誕生了同一個直覺,從彼此的眼神中,他們也明白了這點。

“你說,我爸那時候的車禍是不是可能有問題?”和春小心地問。

曲景明則默默握住他的手,把他牽回屋裏,關上了門,才說:“有沒有問題,都不會影響我們現在的生活,你想知道的話,我明天陪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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